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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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學生問題有三。

“第一, 你跟謝嬪什麽關系?”

“第二,你為什麽想殺我?”

帳子裏頭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, 竇貴生心知她看不見, 便肆無忌憚地打量她的臉。雖然他也什麽都看不見。

上了年紀的老太監似乎都有一種異能, 一種可以通過氣流辨別表情的異能。譬如此刻, 他的呼吸從鼻尖噴出,緩緩減速,一部分被少女毛茸茸、白嫩嫩的面部皮膚吸收, 一部分反射回來, 跟她的呼吸纏繞, 疊加,幹涉形成穩定的明暗條紋。

如此,他便能在腦中“看”清她的模樣了——半邊臉在暗處蠢蠢欲動, 半邊臉在明處咄咄逼人。

他翻了個身,掐斷了對話:“別跟我鬧,趕緊睡覺。”

但經驗豐富的老太監犯了一個大忌, 他不該把後背亮給敵人。於是,幾乎是剛一轉身,床帳就呼啦一下飛起來, 他只來得及轉了脖子,且還沒轉過去, 就被敵人飛撲上前,鎖住了身形。

“我沒鬧啊,你快答, 答完了我就睡覺。”鹿白生怕他動手,隔著被子緊緊抱住他,一邊說話一邊踢鞋。話沒說完,人就掀起被子呲溜一下鉆進來了,動作快得跟鉆自己家被窩似的。

竇貴生差點一口氣撅過去。

“說吧。”鹿白兩手攥緊小被子,乖巧地躺在他身旁。

竇貴生緩了又緩,緩了又緩,終於勻上來一口氣,顫抖著手指著外頭:“出去!”

手指頭一伸出來就被鹿白捉住了:“消消氣。”

竇貴生:“我消你——”剛想罵人,又是一口氣沒上來。

事不過三,如此三個來回,竇貴生決定放棄抵抗。

鹿白仿佛渾然不懂男女大防似的,兩手托腮,撐著身子趴在竇貴生旁邊,又重覆了一遍問題。

竇貴生終於肯施舍出他寶貴的睡眠時間,裹緊衣衫,縮在墻邊問:“第三個呢?”

“你得答了前兩個我才能說第三個。”

“呵,還跟我講條件?”

鹿白沒說話,在被子裏踢了他一腳。

竇貴生哪能躲過這等偷襲,生生被踹到了墻角。他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。

什麽時候,究竟是什麽時候,他竟然變成這麽一副不體面的樣子?什麽時候這傻子竟敢騎到他頭上作威作福了?似乎自從出了宮,他就日漸威嚴掃地,她的氣焰則與日俱增。

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,可惡,放肆,成何體統!

竇公公一旦想通,立刻便有了底氣,腳尖回踢了一下,趁鹿白躲閃之際,瞬間奪回了被子的掌控權。

“我跟謝嬪什麽關系,與你又何幹?”

“與我幹我才問的。”

竇貴生無聲地動了動嘴,如同在咀嚼一大團空氣,半晌才道:“與你無關。”

鹿白面露難色,糾結片刻便放棄:“好吧,那換個說法,你讓她親過你嗎?”

“她親過”和“讓她親過”是全然不同的兩個概念,提問者和回答者都對此清楚無比。

回答:“我讓她……做什麽!”

提問:“也就是說,我是第一個嗎?”

回答:“……你一天腦子想些什麽腌臜的東西!”

以上回答,鹿白表示滿意。於是又問:“那你怎麽總想殺了我?上次就差一點了。”

竇貴生以為她說的是他差一點殺了她,立馬反駁道:“胡說,差得遠呢。”

“不是,”鹿白撐得胳膊酸,幹脆翻身躺下,用拇指和食指在眼前捏出一道縫,“我說的是,就差這麽一點點,我就要說一句話了。”她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:“嘖!”

竇貴生噎住了。

“所以為什麽呀?”鹿白又問。

為什麽?竇貴生也問自己。殺了她睡不著覺,不殺她一樣睡不著覺,所以不如不殺;不說出口她不會明白,說出口她一樣不會明白,所以不如不說;不喜歡就渾身難受,喜歡一樣渾身難受。

所以不如喜歡。

他很想再次回到昨晚被俘的那一刻,她高坐馬上,他遙遙站在遠處,問她:“你要小豆子還是要我?”“你要殿下還是要我?”“你要回家還是要我?”

她一定會回答:小豆子,殿下,回家。

行吧,竇貴生心道,這樣也行。

他的回答半真半假:“我好端端在宮裏待著,你非要進宮。進宮則罷了,非要來內學堂念書,天天礙眼,日日氣我。念書也罷了,你愛勾搭哪個太監主子,愛聽哪個殿下吩咐,都與我無關,可你非要招惹吳玉,吳玉跟我有仇,你這不上趕著跟我結仇嗎?自然,最最可恨的,便是你,大庭廣眾,毀我聲譽。還兩次,一次當著江如,一次更好,當著聖上和滿朝文武。我這輩子都叫你毀了。”

兩次中間還有重要的一次,最毀人清白的事,因為不是“大庭廣眾”,他便裝作忘了沒有說。嘴上說著可恨,聲音和動作卻都平靜綿軟,如同在講別人的故事:“你自己說說,你該殺不該殺?”

鹿白瞠目結舌,目瞪口呆,驚訝得不能自已。這倒打一耙的功夫簡直收放自如,爐火純青。學到了,又學到了!

細品一番,她忽的想起白天的事,恍然大悟地“哦”了一聲。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九皇子的人,是吳玉送進宮的細作,那樣對她就不足為奇了。怪不得打她屁股呢,原來那時候就知道她的身份了。

真不愧是火眼金睛的竇公公啊,鹿白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。

於是第二個問題也算勉強解答完畢。

鹿白若有所思地坐起身:“既然你不喜歡謝嬪,也不打算殺我,那麽就該說第三個問題了。”

對於鹿白妄下的論斷,竇貴生既沒承認也沒否認,由她的“既然……那麽……”他想到了因果關系的果。既然,那麽,此時此刻,此情此景,她是不是該說點什麽本來早該說卻因為他一時糊塗沒能說的話呢?

他知道,就是那句話。

怦怦,怦怦。

鹿白在竇貴生急促的心跳和摳手指的摩挲聲中冷靜開口:“據我猜測,藺城此時應當尚未失守。白天那幾人胳膊上還纏著紅巾,瞧著是鄧帥手下的兵,他們總不可能敗逃了還有閑心殺人吧?鄧帥親自出征,正門定然不會丟,陳軍應該只是占了崖邊的西城門,最多再加個都護府,以此為據點意圖進攻。”

“即便李樂山開了北門,與西城門連上,也不過是占了一片馬場游苑,成不了氣候。你跟我說的,高盤寺離都護府十萬八千裏,十六殿下一定安全無虞。興許今天就會從正門出來,快馬加鞭送往後方。從藺城下山,途徑此地,最近也最安全的一處便是柯州,我估摸著,督軍一定會選擇坐鎮柯州。”

“所以,咱們明天給鄧帥的信怎麽說?在此等十六殿下,還是先去柯州?沒剩多少錢了,我得省著點花。”

竇貴生:“……什、什麽?”

鹿白:“你還說我傻!我說,咱們是先去柯州,還是在這兒等?”

以為她會說些那種話的竇貴生:“……”

這死人!該正經的時候不正經,不該……哪有不該,就該正經!

“我困了。”他呼啦一下蒙上頭,“睡覺。”

“哦,那明天再說吧。”鹿白毫無求知欲,果斷翻身下床,趿拉著鞋啪嗒啪嗒跑了。

見人走了,竇貴生又賭氣地掀開被,盯著帳頂兀自生悶氣。沒一會兒,啪嗒啪嗒聲又轉了回來,身著中衣的鹿白再度閃現,跟半夜發狂的女鬼沒什麽分別。

“做什麽?”竇貴生眼睛一瞇,氣勢洶洶。

女鬼飛快地飄過來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唇上親了一下:“我喜歡你。因為不是問題,所以方才沒說。”

竇貴生舌頭不聽使喚了,脫口而出兩個字:“滑頭。”

女鬼聽了異常高興,甚至可以說是激動了:“多謝先生!頭一次有人誇我滑頭!!還是你!!!”

於是她又親了一口,活蹦亂跳地飄走了。跟她一起飄走的,還有陳年太監的一團陳年悶氣。

空氣就這麽一下子變好了。

鹿白猜的沒錯,督軍的確去了柯州。

她和竇貴生決定在鎮上等人,等了兩晚,第三天下午的時候,終於見到了護送督軍的隊伍。他們的信是直接送到楊信和鄧帥手上的,因此等行進的隊伍到了鎮上,十六皇子才知道“順便搭車”的兩個人是誰。

十四年零九個月,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皇宮。第一次離開便遇上炮火連天,遍地死屍,他一路都是恍惚的,仿佛這巨大的反差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。夢得不太踏實,很快便會在濃重的藥香和晌午的樹影中醒來。

直至見到鹿白,他才陡然從烏雲濃霧中跌落,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還活著,還活在此處,活在朔北。

“小白……”只一眼,他就裝不下去了,淚落如雨,肆虐傾盆。

終究還是個孩子,鹿白暗自嘆了口氣。手邊沒有帕子,她想用袖子給十六皇子擦眼淚,剛擡起手,就被一偏頭躲過去了。

“走吧。”十六皇子手指在眼上飛快地抹了一把,縮到了袖子裏。

竇貴生從方才行過禮就沒說話,一直半垂著眼簾,毫不起眼地立在一旁。等主仆兩人你儂我儂結束,十六皇子準備拽鹿白袖子時,他忽的開腔道:“殿下去房中歇息片刻再走吧。”

“對,”鹿白立馬連聲附和,“正好把藥煎了,我一猜殿下早上就沒喝藥。”

十六皇子動作一頓,輕輕點了點頭。護送的隊伍自出了藺城便星夜兼程,一路奔波,唯恐被不知道何時出現的陳軍截住。不單體弱多病的十六皇子,將士們也都亟需一番休息整頓,於是眾人便在客棧歇了半日。

鄒義的援兵已至,陳軍雖打他們個措手不及,但也只是占了一時先機而已。兩軍不斷包圍與反包圍,一時間僵持不下,誰也沒能占上風。藺城暫時平安無虞,能稍稍松口氣了。

鹿白穿著皺巴巴的衣裳,衣襟上有塊血漬沒洗掉,變成了一灘淡黃的花紋。竇貴生盯著那團花紋看了許久,目送著它走來走去,走上走下,跟十六皇子月白的衣襟形影不離地攪在一處。

他眼尾抽搐了一下,在樓梯前站了片刻,決定去見一見盧烏。

剛一轉身,樓上就響起火急火燎的腳步聲。那人炮彈似的沖下來,竇貴生來不及回頭,趕緊避到一旁。炮彈“咻”地一下從他身邊飛過,口中振振有詞地念著一串數字。

竇貴生不明所以,鞋尖在地上蹭了兩下,擡腳跟了上去。

鹿白沖進廚房,將十六皇子的藥劑按順序排好,緊張又激動地搓著手。來之前趙芳姑將藥都搗碎包好了,也寫了序號,只要按照口訣,傻子都能操作。最初幾天本來是甄秋負責煎藥,但那晚李樂山叛變,他帶著十六皇子夜逃,肩上腿上都受了傷,於是便留在了藺城,沒有一道跟來。

終於,生活要對鹿白委以重任了。

第一包,一匙;第二包,三匙;第三包,四匙;第四包……第四……

“一三四一……”鹿白眉頭緊鎖,猶豫地舀了一匙出來。隨即,記憶從她腦子裏流走了。

“一三四一五八一。”立刻有人提醒道。

哦對!鹿白一拍腦門,湯匙停在第五包藥上。等等……是這個數嗎?

世上無難事,只要肯放棄,她絞盡腦汁想了半晌,終於把湯匙一撂,決定上樓拿小抄。一轉頭,就瞥見竇貴生狀若無意路過似的,昂然立在門邊。

鹿白才不相信方才的話是他說的,狐疑地盯著他,不肯過去。

竇貴生言之鑿鑿:“一三四一五八一。”

鹿白:“你不是不跟我說話了嗎?”

竇貴生:“……”

她從他身邊經過,昂首挺胸,目不斜視:“我上樓一趟,藥包不要亂動。”

一只手截住她,貼著眼前抖出一張信箋:“找這個?”

鹿白退了半步,才看清那紙上的字,正是龍飛鳳舞的“一三四一五八一”,雖然瞧著不太對。

鹿白立馬高興了,擡手接過後,就聽竇貴生“嘖”了一聲。

她不解地轉過頭,就見那欠揍的人伸著一只欠揍的手,又抖出一張信箋,“啪嘰”一下拍在桌上,施施然走了,昂首闊步的背影怎麽看怎麽像是對她智商的無情嘲弄。

一三四一六二七。哦,這回對了,是她的字。

是真的。

鹿白:“……我恨!”

等藥煎好時,鹿白已經在心中做了決定。

那天晚上“偷襲”之後,竇貴生就不理她了。其實竇貴生經常不理她,但往常閑雜人等太多,鹿白的註意力很快就會被分散得一幹二凈,壓根註意不到遙遠司禮監的誰生氣了,誰又高興了。這回好了,兩人同處一室,饒是鹿白想不註意都難。

但她不在乎。

方才一大早,床上的人剛掀開帳簾,就見到鹿白一臉正色地凝望著他,不知道已經在那站了多久。即使被抓包,表情也沒有任何變化。兩人對視片刻,她猛地舉起拳頭,沖竇貴生使勁揮了兩下。

竇貴生以為她要動手,“唰”地拉下簾,嚇得不敢出來,是以完全錯過了鹿白的慷慨陳詞。

不過沒關系,鹿白已經在心裏說過了——

從今天起,從此刻起,她要激流勇進,迎難而上,一舉拿下老太監!

她沒忘記竇貴生說的那句“我死也不會看上你”。過了今晚他就會了,她很有自信。

竇貴生絲毫沒有騙人的罪惡感,恬不知恥地站在樓上,等著鹿白端藥上來。一旦做好周密的計劃,鹿白就變得異常冷靜。冷靜地遞出碗,冷靜地出了門,冷靜地上了街,冷靜地回了房。

於是,直到夜裏,快要歇下的時候,竇貴生才終於聽到她跟他說了今天的第三句話。

竇貴生斥道:“回自己房裏去,來這兒做什麽!”

鹿白從門縫裏擠進來:“現在,我來對你進行社會的毒打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  各位乘客請註意,本次列車即將發車,請核對您手中的車票,確保對號入座。前方車速極快,請大家坐穩扶好,謝謝配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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